電影《斷背山》與安妮普露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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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07

很多電影改編自文學作品,每個電影工作團隊都會依據各自不同的考量,來決定文學作品要如何轉化成一部電影。這其中有很多操作手法與表現方式,主要還是根據導演與製片的想法,來製作出電影成品。就藝術電影來說,多半以導演的意志為電影拍攝的主軸。亦即導演對於文學作品的理解,常常變成了電影最後呈現的結果。很多時候導演會誤讀了文本本身、故事所要表現的母題,或是對人文精神的探索有所出入等(注1)。這也是電影與文學結合的有趣之處。

事實上是不會有什麼『忠實呈現原作』的電影存在的。影像聲音與文字語句構成的想像空間的傳播與接受媒介不同。所以導演所能掌握並對觀眾作訴求的,就會展現在劇情與氣氛上。導演常常必須將他從文本感受到情緒與體認,轉化成電影技法來轉述給觀眾,觀眾變成了第二手資訊的接受者。導演在此變成了翻譯者,成了文本與電影之間的橋樑,導演依據其認知拍出電影。也因此不同環境背景出身、不同美學風格掌握要求的導演,就會對同一文本拍出不同的電影。

而這其中有千百部文本改編電影,千百種結果。在此我要談的是導演李安對於安妮普露的小說<斷背山>的誤讀,亦或者說是,一種屬於李安的演繹方式。

由於沒有看到電影改編劇本文本,所以以下論點將電影對文本的改動認為是李安的演繹,而不是單就忠於劇本來拍。等他日看到改編劇本文本,如有出入,再行補正。

電影改動的增修細節就不論了,就小說文本的主題,安妮普露想要表現的是恩尼斯˙岱瑪與傑克˙崔斯特之間二十年的愛情故事。不過這只是故事的表面,安妮藉由文本的外在環境描寫與故事的行進鋪陳,其實想表現一貫的她的小說們的母題:懷俄明州的人文風土。

生活在安妮筆下的懷俄明州人們常常必須要面對自然的殘酷,以及美國中西部鄉下的社會交往模式下的人的殘忍與人生的侷限性。所有生活在懷俄明州的人們沒有一個不想離開那個環境,但是那個環境不但綁住他們,也造就了他們,也因此他們在這個地理環境與產業規範下,默默的過著生活。離開的不是沒有了消息,就是又倦鳥返鄉,然後自我毀滅。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面對一成不變的貧困生活,一面追求自身慾望的滿足,因此做出不少狗屁倒灶的事。

同樣的斷背山這篇小說也沒有離開這個主軸。二十年的愛情故事,其實真正的焦點在安妮的細膩描寫下被聚焦到了恩尼斯˙岱瑪身上。總的來說,故事呈現出恩尼斯˙岱瑪不敢和傑克˙崔斯特一起去追求兩人世界的生活。他們大可以離開懷俄明州,到加州,到任何不保守的地方來過日子。但是恩尼斯不敢跳開自己原有的生活,他默默的做著牛仔的工作,然後為了害怕自己是同志的身分曝光,所以寧願一年一次兩次的與傑克碰面,也不敢突破生活的常規。而傑克則是非常壓抑的配合著恩尼斯的決定,承受了二十年才在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爆發。文本中非常重要的呈現了傑克的心態。文本用一句話,交代了傑克聽到恩尼斯離婚,以為他下了決心要當同志,結果開車一千二百哩去找恩尼斯,打算過兩個人的新生活,卻沒結果。這段在電影中沒交代。

而傑克真正的衝突點,在於最後一次對恩尼斯的告白。正因為傑克本身是會因為著恩尼斯而壓抑的人,所以後來才會在與恩尼斯決裂之後打算跟老婆離婚,與新歡合開農場。這個爆點非常重要,它代表了傑克心境的轉變。由類似一般夫妻關係中的妻子那方對於家庭的隱忍,到問題遲遲無法解決,到爆發,到不顧一切的離開這個婚姻的,這樣的模式。而恩尼斯扮演的角色,就像是類型中從來不變的頑固先生,最後妻子離家,而自己不被兒女認同,而寂寞老死的角色。

所以文本的重心在於很多細節描寫著恩尼斯害怕環境的改變。如同他說:「我不懂的東西很多,萬一懂了,可能小命也沒了。」。他害怕環境的改變,同時的確也不滿環境的壓迫。但是他不敢挑戰環境,他只敢隱忍。而這個隱忍,則是作用於傑克身上。而傑克也忍了二十年,最後無法接受。傑克之所以會忍,是因為傑克真的愛恩尼斯。而恩尼斯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愛傑克。如果他愛傑克,他就可以跨出一步去承認自己是個同志,而不是害怕被人發現自己是同志的這個內心的盲點。畢竟他是懷俄明人,他也不想變成別的地方的人。這是安妮小說中常見的困境。而當傑克這樣一個象徵著自我對環境的突破的角色在對恩尼斯招手的時候,恩尼斯還是選擇呆在安穩的地方。他重視的是自己,而不是愛。雖然他自己認為他這麼對待傑克是為了他們兩個好,他怕自己與傑克被環境制裁。但這裡面的喻意其實是,他害怕承認自己是同志,害怕自己變成違背懷俄明州習俗文化的人。所以不斷的找藉口,甚至文本中當他知道傑克的死,文字鋪陳中的恩尼斯感觸最多的,也並不是悲痛,而是恐懼與害怕,然後不斷的幻想傑克是怎麼死在外界的制裁之下。

在這其中愛的成分有多少?不多,只有失去慾望來源的淡淡悲傷而已。恩尼斯最後只有掉了兩三滴眼淚。而文本的結尾是:「他所知與他相信事物之間有些許豁亮的空間,而他卻無能為力,何況,修不了就得咬牙隱忍。」。這就是恩尼斯的心態,保守、怕事、不敢突破現狀、不敢接受新事物的懷俄明州人的特性。

所以斷背山並不是個愛情故事,相反的它藉著愛情故事來探索懷俄明州人面對禁忌、新潮的愛情關係是怎麼處理的。就只有悲劇收場,如此而已。所以文本中根本就不寫他們是如何相戀,是怎麼搞上床的。就只有一句話交代過去,如同安妮其他小說篇章裡的人物關係,全都已經是明確佈置好的丈夫、婦女、母子、兄弟、同事、老闆員工、鄰居等身分界線。繼而一一的在懷俄明州的天氣地理下,走向毀滅。沒有一個是happy ending的。

而李安是怎麼處理文本的?

李安從小說中得到什麼感觸,不得而知。但他明顯的想挑戰的是,美國中西部同志戀情對於社會與家庭之間關係的衝突與處理的這個母題。所以他花不少地方在表現恩尼斯的老婆上面,甚至本來傑克的老婆在文本中只有最後一個講電話的場景,也被增加成她是怎麼搭上傑克等等。然後還冒出個傑克的岳父來製造衝突。這也無可厚非,畢竟文本是短篇小說,需要增加過場劇情。但是李安的詮釋卻改變了傑克的人物形象與設定。

他讓傑克在餐桌上對岳父發火,然後交代他在最後一次與恩尼斯見面前與新歡是怎麼搭上的。這兩點破壞了傑克的爆點。如果傑克是這麼不會壓抑自己的人,他就不會等恩尼斯二十年,也不會最後打算跟新歡開農場。因為他早就會變心了。在文本中恩尼斯並沒那麼愛傑克,他只是當成一個自己不想去明白的慾望來源,然後去當成一個突破生活困境的小小滿足-甚至於他不會為了這樣的滿足就改變與突破自己的生活,這根本就不算是真愛。但是要傑克這種應該是男女通吃又巡迴各州的騎牛者,沒有真愛的話早就與恩尼斯分了。所以這邊如果不是編劇誤讀,就是李安其實是將殘酷的一面給淡化,然後將衝突製造處理成一般愛情通俗劇中的戀愛危機與家庭衝突。甚至電影到最後,傑克媽媽用體諒的態度對待恩尼斯,這根本就不是文本想要傳達的。在文本中,只是一對典型的懷俄明州老農村夫婦,老頭以不屑的態度面對恩尼斯,而阿婆根本就將恩尼斯當成屁一般的存在。所以也可看出李安對於一種家庭內的父母面對子女的,一貫李安式的電影母題給放了進來,來處理文本當中的這個情節。

所以安妮的小說與李安的電影的母題聚焦,其實完全不同。安妮在電影紅了之後接受訪問,她說改編劇本編劇有跟她討論過對文本的變動。她聽了編劇的解釋之後,也就能接受。而到底安妮對於電影劇本跟小說文本間的差異的想法是什麼,可惜我還是不得而知。而就我解讀電影與文本卻看出不同的處理與訴求。這也反映了兩個創作者安尼與李安的認知的特質不同。我不敢說那個較好,只是就文學立場來看,安妮的文本對於人文情境的處理深度與廣度,比李安要好的多。李安對於人事的看法還是頗為膚淺,一如他每部片的通俗特性的家庭衝突,看前面就知道後面要處理什麼,只能喚起一般大眾的共鳴,但是從電影當中卻得不到什麼啟發。

換個角度,想什麼導演能拍出比較符合安妮小說中大篇幅的對於懷俄明州的地理特色的描寫?怎麼處理她小說中恆常不變的,人如何面對自然殘酷的情境氣氛呢?我推薦文˙溫德斯。溫德斯只要幾個鏡頭應該就可以讓觀眾直接的進入美國中西部的風土當中,一如他的『別來敲門』一樣的鏡頭補抓下的美國土地與牛仔。而李安的話,實在是將安妮小說中最重要的元素:風景的描寫給忽略了,更不用說的是<斷背山>其實是安妮普露《懷俄明州故事集》這本小說集中寫得最差的一篇。

這是電影與文本交流的一個實例,其實不太成功。最成功的文學改編電影我認為是史丹利庫柏力克的『2001:太空漫遊』。不過本來就不能期待李安拍出什麼影史鉅作。希望目前台灣的輿論不要再繼續的捧他,他其實還有潛力可以拍出留名影史的作品,希望他還能有所突破。

注1:一般來說,文學技法不太容易轉化成電影語言,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彼得格林那威就是非常利害的,會將文學技巧放入電影當中的導演。也因此他的電影被公認的難以近人,但卻頗受知識份子歡迎。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說一個故事』,或是展現人文精神,就變成了導演演繹文學文本的一大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