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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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7-21
  • 廖咸浩

《生命》這部影片以非常私己的敘述方式,探索 921 震災後四組喪失至親的家庭如何重建其生命世界,乍看與國族社會並無直接關係。但依班雅民的說法:寓言的精神總是始於一片廢墟、一個斷片」(The spirit of allegory is conceived from the outset as a ruin, a fragment),而 921造成了台灣有史以來最大的廢墟,震出了無數斷片,當然提供了極利寓言產生的條件。

《生命》這部電影從廢墟開始,裡面的個人一個個都是喪失了意義的斷片。故自始本片便充滿了寓言的可能性。但能否成為寓言,端看導演對電影中受災的個體所具的暗影本質是否了解,能否意識到他們是 obj(a)。如果我們將斷片敷衍了事(explain away)就不會有寓言。反之,如果因此能去注意這些斷片原是暗影,則斷片就能促成寓言,而整個文本的寓言性也會建築在這些斷片上。關鍵當然繫乎能否從天災中看到人文的意義,亦即,能否不把自然視為「神話性的本質」(mythic predetermination)而視之為「社會性的建構」(social construction),與人類的關係本來就互剋相生。

從天災中看到人文的意義,還是要回到本片中的地震,也就是大自然的反撲。地震以令人驚懾的「真面目」撞擊人類,讓人在面對拉崗所謂的「真實」時,恍然大悟原來將「地震」視為天災也是意識形態幻思作祟。自然的災難遂能直指人類社會對自然的傲慢與輕忽。故<地震>可謂針對人類世界「將自然消音、讓自然悲傷的過度命名」(overnaming which muted nature and causes sadness of nature)提出的警告。因為地震從自然的角度觀之並不是「意外」,它在自然界一直在發生;是「人類」認為地震「不該發生」,有違人類秩序。故地震的「真實」現身時,人便有可能進入 liminality,在那個時候才能以班雅民所謂的「最後審判的角度」(Perspective of the last judgment),回頭看到 human world 的種種問題。因此,地震來到而造成的「走山」,反而讓人意識到「人事走山」之存在,以及被其掩埋之人事(也就是「失敗的歷史」)。

於是,活埋變成了暗喻。換言之,真正被「活埋」的是受難者留下的親人。他們早就被人事(社會結構)所活埋。如果導演看到了這個暗喻,才算真的注意到了斷片的寓言潛力。但乍看導演只是因彼此的處境想起了自己類似的過去。

他顯然是完全被彼所吸引(fascinated):這四組人因其受衝擊後的表現,成了導演眼中的小異物,但他之所以被彼吸引,則是因為他有所為而來:他心中有難癒合的創傷。他是藉著觀看這四組人為自己的創傷尋找答案。

那麼導演自己的創傷是什麼?他父親突然的老化當然是其一。他是企圖要找回那個失去的父親,那個被人生的 921(中風)所掩埋的父親。健康也是意識形態。他所面對的父親是從健康之幻思中醒來而無法面對 Real 的父親。

但這部電影更關鍵是王家勳這個角色。吳與王的「想像對話」則是揭露本片可能是寓言的關鍵。沒有這段的話,這部影片不過是一般的倫理悲情片。有了這段,全片必須從這個脈絡重新詮釋。為什麼要對一個死去的人如此說話?為什麼不早說王已死去?

顯然,王家勳是導演「失敗的歷史」(failed history),導演面對自然災變對人的衝擊,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心中已被埋藏的幽靈。至友的死亡應曾是他生命極大的一個創傷。因此他在片中有些過度介入的言行,便可理解(參郭立昕)。因為他已經不是在拍記錄片,而是藉由追蹤這四組人的療傷過程與自己對話,並藉以治療自己的創傷,這也就是為什麼許多人因為最後的揭露──王家勳早己不在人世──而最受到震撼。因為,在那一刻,觀眾領悟到了本片最深沉之所在。聽到了導演最內心無法言喻的痛楚,也原諒了他所有拍紀錄片時的「粗糙」。換言之,921 這個大災難與大創傷的時刻使他想起王家勳,他生命中的幽靈。因為王既是他的摯友也是他的「他我」(alto ego),又是他的創傷。他便是透過對這四組人的追踨,試圖把王家勳這個幽靈從無可理解的深淵中挖掘出來。

然而,他似又不只是在療個人的傷,而是在寫寓言,即試圖透過四人及自己的遭遇,看見社會結構的破綻,為社會療傷。但社會療傷的部分軌跡何在?

在寓言的觀照下,這個心中幽靈(自我)應可以有社會意涵。因為,導演在與這四組人接觸時,會去細察處境、傾聽雜音。前者包括四組人中三組的「階級下層性」(class subalternity),後者則與其中二組人及王家勳的「語言」有關,屬「族群下層性」。前者清楚明白無需贅言,但後者則較為隱而不顯。

羅珮如及周明純姐妹都應是客家後裔,在片中卻是隱約才聽到他們身邊的客語。就周家姐妹而言,更只聽到了一句「你要做什麼呢?」。王家勳的口音在那個年代必然是外省口音,但從新世代對口音差異的認知能力觀之,則未必一聽即知。因此,口音部分的線索是隱諱不清的。這些未被言明的蛛絲馬跡,與階級下層性同樣(可以)是對當前(或過往)國族主義主導下社會結構的反省。只是後者的力道相對而言較弱。

從寓言角度觀之,從本片之論述題材與論述方式來看,皆有涉及國族建構議題的可能性。只不過,過度被從催淚的角度理解造成了這個面向更趨隱匿。如果寓言之說成立,則本片或許有「反國族寓言」的意味。關鍵就在於導演對王家勳的認知。

王家勳最後不再回答,可意謂著吳把王重新納入了自己,即拉崗所謂的「認同病徵」:他看破了生命的假象,找到了生命的真諦。但他所找回的「生命的真諦」到底是什麼?是個人的存在主義式的體悟?或者是經由小異物或 stain(從四組人到王家勳)而了解到「大義物」(Other) 的裂縫」?這關係到王家勳到底只是導演的摯友,或者擴大到了社會/國族邊緣人的意義?如果只是前者,則本片中關於下層性的討論或屬子虛烏有。而本片也就沒有寓言的面向,而只是存在主義式的李龍弟的自語了。

從「生命的缺憾」到「生命之核心」。王之死讓導演不解(為何驟然離他而去?),故是生命之缺憾。但卻因為 921,而得到頓悟:原來「缺憾」是生命的核心意義。生命的論述原未包含其「無序」,但無序才是「真實」。但重要的是,不是單純的在存在的層面上接受這個無序,而是應該進一步體認到,這個真實其實是我們在象徵內存在的基礎,透過這個基礎我們才能了解到,在社會的層面上的秩序皆是人為的,再透過大義物的縫隙中去「認同病徵」最後並設法找出更合理的社會架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