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酒店》Erot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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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4-21
  • 陳韻琳

比起導演愛騰伊格言(Atom Egoyan)近期的作品《A級控訴》(Ararat),他之前的作品《色情酒店》(Exotica)鏡頭要感性很多,它採用多線敘事交織的手法,將多個人物密切關連起來,敘事由淺入深,層層探進心靈幽微,敘事中並不停穿插關鍵事件的局部回溯,直到最後一刻,這關鍵的回溯,才把心靈最後一扇門開啟,將心靈探索的最底層徹底揭露,並且將最後一個解釋留給觀眾。

《色情酒店》的主題是在追問:受傷者如何能從重大創傷中走出?

《色情酒店》敘事交織中的關鍵回憶,是艾瑞克與克莉斯汀這非常重要的兩個相關人物認識那天的對話,當時男女都穿著簡單樸實,兩人在陽光下草叢間向前走著。這回憶不斷局部進展的出現,跟其他敘事交織緊密,暗示著法蘭西在色情酒店的心理之謎,應當跟艾瑞克和克莉斯汀認識當天所發生的事件有關。

導演還非常擅長利用影像已轉換,對話或獨白的聲音仍滯留的方式,來暗示這對話或獨白,其實有更深層的含意;此外,他並透過回憶與現在的交織,讓心理剖析,直到最後才達到戲劇性的最高潮,並留有餘韻的,讓人重新組織法蘭西、艾瑞克、克莉斯汀彼此之間的關係,以及他們的心靈創傷之旅。

「色情酒店」中的法蘭西,仍在學齡的女兒被姦殺了。法蘭西處理傷害的方式,就是讓時間停留在女兒未被姦殺之前。而關心他遭遇、哀憐他痛苦的朋友,成為他的共謀者——其中一位共謀者同意讓自己的女兒翠西去作法蘭西「還未長大的女兒的保姆」,讓法蘭西活在自己幻想的時間與場景中。

另外一個共謀者就是《色情酒店》的舞女克莉斯汀。法蘭西幾乎每兩天就去色情酒店找舞女克莉斯汀,因為她被塑造的形象正是女學生,她穿的學生制服,就是法蘭西女兒被姦殺時穿的制服。電影敘事一開始,關鍵回憶出現時,就已經交代了,克莉斯汀跟法蘭西是很早就認識的,她曾經是法蘭西女兒的保姆。

於是法蘭西去尋找克莉斯汀可真是關鍵了,她立即成為女兒的替代形象,法蘭西會在克莉斯汀面前哭泣:「為什麼會有人傷害妳?」而克莉斯汀不停的安慰著她:「不會有人傷害我,你是我的守護天使。」他和克莉斯汀共謀,重返女兒姦殺之前的時光,恐懼著即將發生的姦殺事件,並渴望有能力阻止。

塑造克莉斯汀成為女學生的,是 DJ 艾瑞克。也是在電影敘事一開始,關鍵回憶出現時,導演讓我們知道了艾瑞克跟克莉斯汀遠在進入色情酒店這一行時,兩人已經認識了,艾瑞克跟克莉斯汀第一次見面時就一見如故,他愛上了她的清純與美好,也看見自己過去的墮落和虛擲光陰,但他也知道,克莉斯汀會離開他,而果真,電影一開始,同在色情酒店上班的艾瑞克與克莉斯汀,已分手了。

隨敘事交織進行,艾瑞克與克莉斯汀、法蘭西之間的三角張力,越來越明顯,表象看來,艾瑞克似乎是在妒忌著法蘭西與克莉斯汀之間擁有他不可能再擁有的親密。但有一個鏡頭的處理,卻讓我們知道事情並不僅是男女之間三角關係這麼的簡單。這鏡頭是這樣的:導演讓艾瑞克藏身酒店內室,透過可觀望酒店全場、外邊卻無法看見酒店內景的鏡子,他看到了法蘭西正在照鏡子;於是鏡頭裡的艾瑞克跟法蘭西幾乎是臉對臉,只是隔著一面鏡子,這種鏡像反射,很明顯暗示他倆之間有某種角色或心境的雷同。當艾瑞克跟克莉斯汀爭吵時,他說:「妳安慰他時,也就安慰了我!妳也在安慰我!」也暗示從艾瑞克的角度來看,他與法蘭西兩人是一體的。此外,艾瑞克介紹「女學生」克莉斯汀出場時選用的語彙,也彷彿是相當瞭解法蘭西似的,不斷回應,並引導、暗示著法蘭西的心理狀況。

正是這重曖昧,讓我們有很大的空間來解釋艾瑞克後來作出來的、一個表象看起來是非常邪惡的行為——他故意引導法蘭西拿手去碰克莉斯汀,這在色情酒店是不被允許的,只能看不能碰,是嚴格的規定。當法蘭西碰了克莉斯汀之後,就被永遠驅逐、不能再進色情酒店了,也就是說,他再也不能見到他的「女兒」。

然後,艾瑞克主動迎向不再能進色情酒店的法蘭西說:「我知道你的故事,你女兒的屍體是我找到的。」法蘭西聽完,抱住艾瑞克痛哭。敘事隨即跳到那關鍵性的回憶,呈現艾瑞克和克莉斯汀是因加入搜索屍體的搜索隊而認識的,那天是他最先發現屍體。從那天開始,克莉斯汀就扮演著雙重角色:她是艾瑞克墮落歲月中的光明與希望;是法蘭西日後幻想中替代的女兒。

我們據此可以明白艾瑞克何以跟法蘭西成為一組鏡像,艾瑞克又跟克莉斯汀說:「妳安慰他時,也就安慰了我!妳也在安慰我!」艾瑞克失去了克莉斯汀,法蘭西失去了女兒,他倆都需要克莉斯汀永遠活在光明的、被保護的環境中,那是阻止他倆沈淪的向上力量。

覺得法蘭西不該再活在女兒未死的幻想,首先發難的是小女孩翠西,她不想再扮演這荒謬的角色,法蘭西彷彿是有所感的,他說:「妳覺得時候到了!這我能瞭解。」色情酒店老闆娘也跟法蘭西說:「你的情況我們都瞭解,但我們這裡是娛樂場所、不是治療場所。」

但是誰能真正扮演壞人,讓法蘭西走出自己的幻想世界呢?

想保護克莉斯汀,讓她不受傷害的願望,反而使法蘭西活在無力的恐懼中,艾瑞克的作法是故意引導法蘭西去碰克莉斯汀,好讓法蘭西知道,克莉斯汀不可能被傷害,因為傷害她的人會被懲罰,而克莉斯汀自身也有保護自己的力量。克莉斯汀不會重演她女兒的悲慘事件;他也藉此讓艾瑞克永遠不能再進色情酒店,好徹底粉碎他的幻想世界,迎向真實的人生。

當酒店老闆問法蘭西為何這麼容易被艾瑞克誘引去碰克莉斯汀,法蘭西說:「我也想證明她是不是喜歡被人碰。」這也說出法蘭西渴望掙脫恐懼,而動手證明,是唯一的辦法。但直到艾瑞克跟法蘭西說:「你的事我都知道,是我找到你女兒屍體的。」法蘭西才知道艾瑞克是故意、並且是善心的設計了這個圈套。當然,艾瑞克這麼做也是為了自己,因為他和法蘭西是一組鏡像,他也需要證明克莉斯汀的光明清純。

這組鏡像,透過導演最後敘事是回溯法蘭西與克莉斯汀在他女兒未死之前,就近似父女關係,因而增強了長大後的克莉斯汀跟受創的法蘭西之間,可以發展出這種互動的背景情境,卻因為對艾瑞克和克莉斯汀沒有相應的回溯:諸如他倆因何故進入色情酒店工作、克莉斯汀因何故離開艾瑞克……,這部份的模糊,使艾瑞克的心理分析被模糊掉,兩人之間的鏡像關係也就無能作更清楚的詮釋,此外,湯瑪士這個人物使敘事線複雜很多,卻未必真的這麼攸關主題,徒然干擾注意力,這都是導演處理這部電影所呈現出來的缺點。